很多抗战文学讲述发生在战场、军营等公共场域的故事,但老舍的《四世同堂》却将一个不起眼的葫芦状胡同作为一部大型抗战文学的切入点,让我们能够以一种更贴近日常生活的民间视角观察抗战岁月的悲喜离合、凝视千百年来积淀而成的市民性情和每个人最基本的愿望。
我们很难用一种情感来形容老舍写作《四世同堂》时的心境,他复杂的情绪凝聚在笔端,勾画出小胡同中性格各异、人品不一的众生相。小羊圈是北平的缩影,北平是无数个小羊圈构成的城市。老舍对这座城市的情感既有如富善先生那般的珍视留恋,又有对这座城市中瑞丰这类思想永远沉睡的人的可怜嘲讽,也有对祁天佑、小妞子等这类在战争掠夺与饥荒中失去生命的人们的悲痛默哀……
老舍笔下的北平是近乎真实生活的样子,也正是它的真实让读者更加感同身受,内心时刻被巨大的时代悲剧所笼罩,仿佛能够透过纸张触摸到那些年艰难却坚韧地活着的中国人。小说塑造了很多丰满的圆形人物,凸显十分清晰的性格变化过程,如刻画了钱默吟从吟风叹月、不关门外事的诗人转变成一个被复仇之火点燃的亡命徒,再到寻找到信仰、在信仰的指导下机智勇敢面对敌人的斗士。
战争是邪恶的,小羊圈里善良的人们始终无法理解“跟我们无仇无怨”的日本侵略者发动战争的动机。但当北平人被战争夺去了引以为豪的体面生活后,众生开始思考如何生活这个问题。冠晓荷、大赤包这类偷生贪利之徒开始衡量去巴结哪个日本高官可以让自己爬得更高、算计用什么方法可以逼出胡同邻居们兜里的钱财和眼中崇拜敬畏的态度;瑞全这类思想觉醒较早的青年人按捺不住“逃”出北平这座“死城”,到跳动着希望之血的地方寻找新的活法;祁老人则秉持着老北平人“好死不如赖活着”的心态,为四世同堂的梦想而谨慎小心地活着。
我在阅读的过程中一直在想,老舍为什么要将题目写为“四世同堂”,而不是“小羊圈中的故事”或者“北平胡同”之类的宏观字眼呢?
写“四世”是因为繁衍生息是中国人老辈子最重要的梦想,就像老舍在书里写到“从战争中活过来的最老的和最小的……祁家世世代代,香烟不断……你我是四世同堂的老少两辈,咱俩都得活下去,打仗不打仗的,有什么要紧?即便我死了,你也得活到我这把年纪,当你那个四世同堂的老祖宗。”《四世同堂》里都是土生土长的北平市民,没有什么现代意识,作文www.yuananren.com靠着老辈子传下来的秩序让自己国上体面的日子。战事、国家存亡似乎并不是他们最为关心的事情,清政府灭亡、袁世凯军阀统治被端,老百姓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仍旧将繁衍生息这个原始而生动的愿望作为家族最大的事业。在当时知识分子都在呼喊广场意识、抒发忧国忧民情感的境况下,老舍的作品却写这些皇城根下三教九流的家常理短。这种书写在文学史上是十分独特的存在,它因表现真实而普遍的市民生活而独特。
而“同堂”则是表现繁衍生息的绝佳场域。中国人的房屋一代代继承、中国人的物件一代代传递,“看着自己的房,自己的儿孙,和手植的花草,祁老人觉得自己的一世没有虚掷。北平城是不朽之城,他的房子也是永世不朽的房子。”中国人拥有对“圆”的审美偏好,生命在四世同堂的四合院里构成闭环式循环,周而往复、绵延不断,“圆”在中国人的心里是不朽的样子。所以,老舍的“四世同堂”写的是浸染在中国文化中人们或朦胧或真切的愿望。这愿望我们的历史记忆,也是我们的悲哀。我们想要的是不朽,然而战争摧毁了永恒,打破了永存。永恒不朽的“同堂”场域在战争面前变得岌岌可危,同一屋檐下的人们逐渐分化、渐趋远离:有的人选择不知所谓地享乐地活,如祁瑞丰;有的人在屈辱面前选择死亡,如祁天佑;有的人则忍辱负重、为了一家老小咽下心里的怒气,如祁瑞宣。
市民眼中的战争是渗进鸡毛蒜皮中的,战争对于市民的影响面不是国家利益,而是生活的质量、四世同堂的愿望。一辈子老实本分的北平人啊,从未压迫过别人的北平人,却一直饱受欺负,在绝望中终于等来了战争的停息,幸好四世同堂的故事还可以继续讲下去。不知道历史的长河会不会很快洗刷干净这片胡同里的记忆,但四世同堂的荣耀会被这个家族永远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