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映真在一个非常特殊的意义下,是个“爱国者”。这里所指的“爱国”,在当年的台湾,可能会为他带来杀身之祸。
从一个左翼中国知识分子的角度来看,你如果光是谈爱中国,认同中国文化,这只不过是大华夏主义,是一个空泛的、没有实质意义的民族主义而已。要是再加上国民党当年的威权政府,它就变得更危险了,因为那是国家主义,一种右派的“法西斯主义”。只有为“爱国”加上共产主义的理想,加上马克思主义的阶级分析工具,以及历史唯物辩证法所推动的政治指导原则,这个国家才是一个值得向往和去爱的国家。
如此一位作家,又左又爱国,曾被认为是鲁迅精神的最后接班人。表面上听,你大概会觉得他的小说都是“伟光正”,非常沉闷,可能会像今天的一些正能量文学,歌功颂德。但不要忘记,他是陈映真。
接受过西方现代主义文学观念洗礼的陈映真,乃台湾本省人,接受日文教育长大,他的文字语言,以及介入世界的角度,跟我们所熟悉的那一套呆板、树典型、歌颂革命的社会主义写实主义是完全不一样的。他的小说有很多长句,但绝对不是那种左派文学常见的气势汹涌宏大,却又难免苍白空泛的句子;相反地,它带着一种日本文学式的柔美、曲折、迂回。
他的小说从不刻板单面地去塑造一些人物典型,然后上演正邪决战的剧情。他的作品,总是充满了各种价值上的探问。他没有那么多大是大非的判断,反而时常自我怀疑;他带给读者的不是说教和灌输,而是刺激,刺激你不断地反省、怀疑、提问。这,才是一个左派应该具有的批判精神。
身为左派,应该具备什么特质?当时在台湾创办的《人间》杂志创刊语里,陈映真写道,大家要有信心,要有希望,要懂得爱。这听起来几乎有点基督教的感觉,居然讲起了信、望、爱。这种“爱”指的究竟是什么?它跟左派有关系吗?
这种“爱”指的不是单纯地去爱一个今天经济这么发达繁荣的国家,爱国家发展,爱了不起的建设;更不是说我学会了马克思主义之后,考试成绩会好。不,它绝不是这种爱法。左派的爱,指的是去爱那些在社会上,所有被侮辱、被伤害,同时还发不出声音,被遗忘在历史角落的人。一个左派的爱,是要去爱这样的人。
创办于一九八五年的《人间》杂志,被认为是两岸三地有史以来最了不起的杂志之一。摄影家阮义忠,原来就是《人间》杂志的特约编辑,他那种黑白社会纪实摄影,当时带给大陆很大的冲击。这本杂志的创刊号里面,有在台北垃圾山上讨生活的拾荒者,有一群备受歧视、混迹街头的侏儒,有一些当年美军撤离台湾后留下来没人要、没人管的混血儿,有在台湾被欺负的少数民族的故事;同时还有国际视野,例如当时正在闹饥荒的埃塞俄比亚难民的报道。
这本杂志让我们看到,所谓的左派,他该有的关爱是去爱那些活在世界底层的人。我们常常在北京晚上的街头走来走去,作文www.yuananren.com你见过晚上在大街上睡觉的人吗?你见过那些拾荒的人吗?你见过那些扫垃圾的清洁工吗?你见过那些一早起来要去开大巴、开货车的人吗?你见过那些房子被拆的人吗?你见过那些被欺负、被侮辱的人吗?你爱不爱他们?这是每一个自命左派的人都该扪心自问的问题。
《赵南栋》这篇小说里,就是这么一群左派爱国分子,他们坐牢,他们的左派身份,使得他们本身就成了当年台湾社会里被侮辱、被伤害的人。
陈映真书写那一代左派的后人,以及这些后人跟那一代左派之间的关系。这些台湾左派,他们关心弱势,但是他们本身就是弱势,他们甚至可能是整个社会里面,最受侮辱和伤害的一群人,这个伤害还会蔓延到亲戚朋友身上,当然也包括了他们的后人。
这个家庭的下一代为什么会有故事里的这些遭遇?追溯原因,那是因为他们有不幸的父母,他们的父母没办法像正常的父母一样,把他们抚养长大。这就是那一代很多左派家庭共同面对的问题。你们家里有人是政治犯,于是你们整个家庭就沦落了。这种沦落,这种伤害是要延续好几代下去的。
陈映真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写这篇小说,几乎就是要告诉当时的华文读者,社会上有这么一群你看起来很沦落的人,满身伤痕,活得很不像样子。你是不是该想一想,他们是怎么来的呢?也许其中就包括了像赵家这样的人,因为他们的上一代怀抱的左翼爱国理想,叫他们付出了代价。不只他们自己付出代价,他们的下一代还要继续承担这份代价。
陈映真给了大家一个很大的挑战。如果左派就要注定承担这样的命运,那你还要不要当左派?陈映真自己已经用他的生命给了答案:要!
陈映真说,坐牢的那七年里,他认识了一群朋友,那群朋友使他觉得,他要沿着他们的道路走下去。如果他不说他们的故事,他不继承他们的精神的话,那一代人是不是就都白活了呢?
那个时候的台湾,就有点像今天的大陆,是一个经济高速发展,人人都在追求个人美好生活的时代。你这时候来和大家谈左翼理想,谈平等,谈自由,谈大爱,然后你再谈为了这样的理想要付出什么代价,那不是很可笑吗?
赵南栋长大后是那么地虚无。仿佛在警告所有这些有理想的人,你有理想吗?你可要小心点,你要付出的代价,就是你的儿子都会变成这个样子。你愿意付出这样的代价吗?
小说最后的结尾就是被托孤的叶小姐,当年的小女孩,这时候已经是四十多岁的女人了,决定把赵南栋带回自己的家,要好好照顾他,因为她当年在牢里答应过赵南栋的母亲。
陈映真仿佛就是要用自己全部的作品,去对过去百年来抱持左派革命理想,并终于为此被牺牲被埋没的那些人,说一句“我会好好照顾他的”。托付与他的,他也必将带着走下去,直到最后那一天。